南方财经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周蕊 纽约报道
科技创新正在重塑全球竞争格局与发展逻辑。
2025年，在科技巨头天量资本支出的推动下，AI投资浪潮席卷全球，市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歌猛进。然而，伴随着资本狂欢的，是日益升温的有关“泡沫”的担忧：当前涌入科技领域的巨额资金，能否真正转化为生产率的提升？这场热潮背后，是否存在估值透支未来潜力的风险？围绕这些问题，近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、全球发展经济学权威迈克尔·斯宾塞（Michael Spence）接受了南方财经记者的独家专访。
斯宾塞指出，当前这轮投资潮或许已“有些过热”，AI估值中确实存在一定的泡沫。尽管如此，对科技公司而言，过度投资的代价仍远低于在竞争中落后甚至出局的风险。但与当年的互联网泡沫不同，如今投身AI浪潮的公司已具备真实的业务收入。
与此同时，中国在新能源、机器人及AI大模型等领域的进展令世界瞩目。“中国在很多领域很可能会成为主要力量，甚至是最主要的那一个。”斯宾塞称。
AI投资过热是因为“害怕错过”
南方财经：人工智能投资持续升温，以“美股七巨头”为代表的企业已占标普500指数权重的40%。在你看来，这些巨额资本投入有多少已实际转化为生产力提升？人工智能现在是否已经进入泡沫区间？
斯宾塞：我认为，人工智能能否带来一轮生产力的跃升，目前仍然是一个“未决问题”，各方的看法并不一致。假设这些技术能够真正渗透到整个经济体系，我个人持谨慎乐观的态度。但也有不少人持怀疑态度，他们认为我们或许只会迎来新一轮的“自动化与失业”，错失在人机协同方面进行深度融合的机会。
对于这类问题，我们目前其实很难提前做出有足够把握的判断，许多事情还需要持续观察。
提及“炒作”的问题，这个词通常带有“过度渲染”的意味，即把某项技术的经济潜力过度包装。我倒不认为人们是在有意“过度兜售”人工智能的潜在价值。更多只是大家对潜在收益的估计不同，有人估得偏高，有人则相对保守。孰是孰非，只能留待时间检验。
从投资激励结构来看——尤其是美国——这个领域的主要参与者大多是科技巨头或获得巨额融资的初创公司，站在这些科技公司的立场思考：在这一轮竞赛中，“落后一步、跌至第三”的代价，与“现在多投一些、哪怕略有超前”的代价相比，哪个更大？显然，落后甚至被淘汰出局的代价要高得多。
因此，从激励逻辑出发，它们自然会竭力避免在投资上落后于对手。这也意味着，当前我们看到的这波投资热潮，很可能已被推高到超出“最佳投资回报率”合理区间的水平。即便未来部分投资的回报低于目前预期，我也不会感到意外——这本质上是一种“军备竞赛式”的激励结构。我并非直接称之为“军备竞赛”，但两者的激励机制确实非常相似。
如果再上升到大国竞争的框架下看，由于这些技术对经济表现、国家安全与国防都至关重要，没有一个国家会采取可能让自己在竞争中“大幅掉队”的策略。在美国的语境下，政府也不会阻止企业进行大规模投资，因为这正是美国推动该领域竞争的主要路径。
所以，从激励结构的角度来说，完全可以认为这一轮投资潮可能“有些过热”。但这里需要注意另一个维度——它常与前述讨论混淆，实则是不同的问题：当前市场的实际表现如何？估值究竟是合理，还是已进入泡沫区间？这与企业是否“过度投资”并不是一回事。
在我看来，答案或许是：估值中确实存在一定的泡沫。我不确定泡沫有多大，但倾向于认为泡沫是存在的。有人预测可能会出现“大崩盘”，当然也可能只是“价格向下重估”。而从近期市场表现来看，目前似乎更偏向在高波动中震荡，市场共识尚未真正形成。
推动这种局面的因素至少有两个。一是所谓的“害怕错过”（FOMO）心理。当这样的浪潮来临时，如果你是资产管理人，却决定“不参与”——而行情持续了三年，其他人都收获了亮眼的回报，唯独你没有——那么你的相对业绩将会非常难看。因此，管理他人资金的人有很强的激励留在市场中，至少“等到明确证据显示问题出现”再撤离。
第二个因素，是硅谷长期形成的一种观点——我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成立的——即在每一次重大技术变革中，往往会呈现这样一种模式：短期内，人们倾向于高估其影响；长期内，却又往往低估其深远作用。
南方财经：就像当年的互联网一样。
斯宾塞：是的，互联网当年就是这样，有这两方面的特征。互联网在当时显然是一个泡沫，随后很多人又一度认定那完全是“胡闹”，这当然也不对。真正的大型科技公司，如谷歌、亚马逊等，正是从那一轮浪潮中走出来的。
所以，泡沫与真实价值、过热与低估，这两种情况是可能并存于同一技术浪潮中的。那么我们是否正在进入实体投资的“过度投入”阶段？我想是的，可能有一点，甚至可能不少。
但这一切最终取决于技术本身能否为客户创造一系列真实的新机会。只要这些技术能切实帮助客户提升效率、降低成本，或者更进一步——催生出全新的产品与服务形态，企业就会持续对其保持兴趣与投资。而这正是当前尚未完全得到解答的“开放性问题”。
南方财经：是的，很多人提到过，“互联网泡沫虽然是泡沫，但互联网的确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。”
斯宾塞：没错，互联网确实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。为了做到这一点，需要建设大量的基础设施，也需要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。现在的情况和当年其实非常相似。在某种意义上，现在的这一轮，并不是当年的互联网泡沫重演，因为这些公司至少都有真实的收入。
有些公司虽然尚未盈利，但也有不少公司已经相当赚钱，并且是用自身的利润来为这轮投资提供资金，比如谷歌和微软。
而在互联网泡沫时期，有很多公司只是被人“想出来”的点子，看上去很有趣，但从来没有真正的收入或利润，终于只是昙花一现。那才是典型意义上的“泡沫”。
反观当下，即便我们对某些技术的潜力存在高估，但没有人会认为“这里面什么都没有”。这一点是完全不同的。
中国将在多领域成为主要力量
南方财经：中国近几年也在科技和人工智能上投入了大量资源，并且强调通过创新和“新质生产力”来驱动经济增长。从全球视角看，你如何看待中国在人工智能、绿色能源、智能制造等领域的进展，对2026年的生产率和潜在产出会有什么影响？
斯宾塞：关于2026年，我并不确定，因为我不知道这些进展会以多快的速度转化为实际影响。但可以肯定的是，它们的潜力是巨大的。严肃研究普遍认为，中美之间原本存在的技术差距，正在持续缩小。
在人工智能领域，中国一直是一股非常重要的力量，尤其是在推动开源模型方面，这些模型正被全球范围内的开发者和企业广泛使用。在绿色技术方面，尤其是电池、电动汽车、太阳能等领域，中国无论在技术上还是成本上，都明显处于领先位置。
在生物医药和生命科学领域，中国同样是一个强大的力量。这个领域平时可能不像人工智能那样“被频繁提及”，但它却是科学进步中至关重要的一环，并且与人工智能的交叉融合紧密。例如，DeepMind开发的蛋白质折叠预测系统AlphaFold，如今已被全世界生物学家广泛使用，中国也有大量科学家在用，这完全是开源的。
中国目前约占全球制造业的31%，并且正在大规模部署机器人。机器人过去的应用受到很大限制，因为它们基本上只能在结构非常简单、环境高度可控的场景中工作，要么按预设程序运转，要么运转不了。现在情况完全不同，你可以和它们“对话”。我预计，中国将在机器人领域成为一个真正的“超级大国”。根据我看到的数据，中国每年新部署的工业机器人数量已经超过全球其他国家的总和。
从多个维度看，我认为中国不仅没有“掉队”，在很多领域很可能会成为主要力量，甚至是最主要的那一个。
南方财经：是的,目前在人工智能和科技领域，真正的两个主导力量，基本上就是美国和中国。所有大型科技巨头，如阿里巴巴、百度、腾讯，都在各自训练人工智能和大模型，这些模型大多也采用了开源的路径。
斯宾塞：没错，而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差异。尽管其他地方也有一些开源的尝试，比如Meta也有一部分是开源的，但整体规模要小得多，也很难准确界定。
未来在中美两国，很可能会看到开源和闭源两种模式并存，其中闭源模型会通过API的形式对外提供服务。但无论如何，中国在这方面的进展是巨大的。中美两国都拥有推动AI发展所需的人才储备，也都具备训练超大规模模型所依赖的云计算和数据中心基础设施。在我看来，中国要掌握高端半导体等最先进芯片的自主生产能力，并不会需要太久。因此，从多个维度来看，当前AI领域主要由中美两国主导并不令人意外。
当然，欧洲本来也有潜力成为另一个重要玩家，但其挑战在于过于分散：这里缺乏像阿里巴巴、腾讯那样根植于本土的云计算生态体系，目前依赖的仍是美国科技巨头提供的云服务，缺乏真正自主可控的云平台。欧洲央行前行长德拉吉与前意大利总理莱塔在其报告中已明确指出，这些问题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欧洲成为该技术领域的“第三极”。不过，未来仍有转机。欧洲拥有大量人才，整体市场规模也与美国相当，接近中国未来可达到的量级。如果欧洲能推进真正的一体化并投入足够战略资源，有机会成为该领域另一支重要力量。
此外还需指出，人工智能包含两个不同层次：一是构建与训练基础模型，需要极庞大的资源与规模效应，只有规模足够大，投资回报率才说得过去；二是模型的应用层，包括推理、开发智能体与各类应用，其成本更低、易于扩散，将在全球范围快速普及。事实上，蚂蚁金服与腾讯早已通过数据与算法，为传统金融难以覆盖的人群提供可持续的小额信贷服务，这正是AI普惠应用的成功范例。
如今，这类模式正在向全世界扩散，尤其是在各个新兴经济体，带来诸多积极的外溢效应。这也说明，规模较小的新兴经济体并非无法参与这场变革，相反，它们完全可以融入。
南方财经：随着中国不断深化同东盟、中东、非洲的经贸联系，你觉得在接下来的一年，这些关系会出现哪些新的变化与动力？
斯宾塞：我认为，中国与东盟国家的关系未来将继续保持强劲并进一步深化，因为这符合各方的共同利益。当前，全球经济的重心正在向亚洲转移。 在金融层面，我们有中国香港和新加坡这样重要的国际金融中心。在这一趋势下，我认为前景将继续向好。
过去两三年间，一个显著的新变化是中东地区的崛起。它不仅是重要的能源供应地，政治上也趋于稳定，更在科技尤其是数字技术领域成为重要的投资者。例如，阿布扎比设有专注于人工智能及其应用的大学，覆盖从经济应用到科学研究等；沙特阿拉伯也正将大量资金投入相关技术领域。
这些变化将如何演化，目前还不完全清晰，但可以肯定的是，格局已与几年前大不相同。资金持续流入，它们也在积极对外投资，而这些投资回流又将助力其实现经济多元化，迈向技术驱动的现代经济形态。 在此过程中，我预计亚洲国家包括中国，将与中东建立富有成效的合作关系。同时，西方国家也有望与中东形成类似的、互利的互动格局。
策划：赵海建
记者：周蕊
编辑：和佳
剪辑：实习生段伊航
制作：郑全怡
设计：廖苑妮 郑嘉琪
本文链接：诺奖得主斯宾塞：中美主导AI竞赛，中国有望成机器人超级大国http://www.sushuapos.com/show-3-162611-0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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