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瀛寻艺，边走边思

2024-05-30 09:06:22 来源：解放日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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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
今年，我用了半个月时间走访了日本关东关西6地，以“艺术特种兵”的观展方式，参观了20余家美术馆的60多场展览。一路走，一路看，也一路思考。

周一，我在东京集中观展。按照国际惯例，周一是美术馆和博物馆的闭馆日，而东京有几家场馆周二闭馆，比如位于高楼53层的森美术馆。这种错时闭馆的安排，满足了我这种国际游客想要周一观展的需要。森美术馆运营时间持续到深夜，也是基于它位于繁华的商业区六本木，时间安排上充分考虑到上班族的现实需求。观展的同时还可以免费看夜景，成为这家美术馆的一个卖点。

蓦然看到布尔乔亚的“大蜘蛛”，我知道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。户外大型雕塑常常成为一栋建筑或者一家美术馆的视觉标识，在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里，它可以让观众第一时间就能记住。由此可见，一家美术馆或者艺术机构具有鲜明的视觉辨识度是重要的。

堪称全日本展示面积最大的美术馆——日本国立新美术馆也位于六本木，它由著名建筑师黑川纪章设计，咖啡、餐厅、图书馆、艺术品商店、寄存等配套做得很讲究。但美术馆的核心工作——展览，就我参观的几个展览而言，做得较为业余。美术馆如何保证持续推出高质量的展览？大概来自几方面：持续充足的经费投入，成熟专业的管理与运营团队，丰厚扎实的艺术品收藏和高水准的学术研究与展览策划能力等。现在国内正在兴建很多体量巨大的美术馆也应多考虑上述软件建设，发挥对于城市文化建设实实在在的作用。

二

东京的上野是美术馆和博物馆相对集中的区域。出于对建筑师柯布西耶的仰慕，我首先去了国立西洋美术馆。该馆空间被柯大师安排得多样、紧凑而好用。美术馆里的展品通常有大有小，如何让这些大小不一的艺术品各得其所？柯布西耶给出的方法有示范效应——大小空间有机组合，展墙和展线错落有致、有高有低。另外，柯布西耶的伟大之处还在于，早在20世纪50年代，他就在设计建造西洋美术馆时提出了前瞻性的“无限成长的美术馆”概念，难怪国立西洋美术馆2016年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，这是现代建筑史上至今绝无仅有的殊荣。

许多布展细节精益求精。比如罗丹雕塑作品的基座，用花岗石做底座已经非常专业到位，但还不止于此，馆方在基座与地面接壤处又不动声色地增加了两层不同的浅灰色，让基座与地面之间有一个缓冲与自然过渡，避免雕塑紧压地面而令人感觉沉重。

日本人非常重视展示设计。比如细节方面很人性化，日本国立历史博物馆对雕塑、佛像、屏风、文玩等立体展品的基座都进行了精心设计、反复推敲，使基座与展品形成一种巧妙的搭配关系。我看到一个展出的茶碗，因底部增加了一块米白色的丝质衬布，让人感觉既朴素又高级，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。

还比如对庭院的设计。著名建筑师隈研吾设计的根津美术馆，建筑面积并不大，庭园面积倒是非常大，并且庭园的布局巧妙而充满禅意，处处体现出日本式的优雅和朴素。当然，让我最感意外的是，整个庭园里安置了很多佛像和石灯，那是不同材质和各个历史时期的佛像，以及不同造型和长满青苔的石灯。许多展览场馆出于对佛像的保护，基本都采用室内放置的办法，而根津美术馆将大量佛像放置在露天环境中，任由它们接受大自然的风吹雨打太阳晒，这在很大程度上与日本哲学和审美观念有关。庭院深深深几许，人们通往茶室的路要穿越树木、栅栏、岩石，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与俗世隔离。他们提倡并享受侘寂、物哀、幽玄三重美学境界，喜欢自然、简朴、苍凉而略带寂寥的格调和氛围。在这种审美观照下，凋谢的花朵、已经磨损和风化的佛像与石灯、各式各样的古道具，都是有美感的。

旅行的惊喜，很多时候来自偶遇。我在东京银座偶然路过一家名叫ARTIZON的美术馆，那里正在举办两个特展和一个藏品展，我深深地被这家企业美术馆的实力和专业程度所折服。其中一个特展名为“玛丽亚·罗兰桑——时代之眼”。玛丽亚·罗兰桑是活跃于20世纪上半叶的女画家，按照以往的男性视角和评价系统，比如以运动和流派为中心的艺术史，没能将她纳入视野。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史需要不断改写与修正的原因，艺术史背后其实是观念发展的历史。

具有这样实力的企业美术馆在日本还有不少，比如位于箱根的POLA美术馆，设计建造得非常现代和轻盈，收藏了从印象派以来的一万多件现代艺术作品，其中有大量精品。无论是ARTIZON还是POLA，他们对过去一年新晋入藏的作品，都会作特别的展示。我在POLA看到最新收藏的里希特的三件作品，是里希特三个不同时期的代表性作品，展览思路清晰且专业。对新晋入藏作品的展示，既显示了美术馆的雄厚实力，同时也传递出他们的收藏方向和学术定位，值得我们国内同行借鉴。

三

离开东京，我去了京都。我马不停蹄地参观了京都国立博物馆、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和京都市美术馆。

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展出的“小林正和及他的时代：纤维艺术，超越”展，是我至今看到的关于纤维艺术的最大规模个展。整个展览非常具有视觉张力和材料的质感，原因可能就在于小林正和的作品不仅融入了天然纤维、合成纤维，还融入金属、矿物等多种材料，展出了包含由二维向三维等空间发展的总共100件左右的作品。

还有全日本最热门的展览“村上隆魔法京都”。村上隆应该说是当下全日本具有标杆性的人物之一，也是流行文化中的明星级艺术家。该展体量巨大，题材、典故、画面、工艺、图像等极为繁复，包罗万象。让我颇感意外的是，主展厅的入口处非常逼仄，展出的却是一幅体量巨大的《洛中洛外图屏风》，根本没有足够的退行距离让人观看整幅作品的全貌。随后便进入一个非常高挑的专厅，黑暗中只有灯光打在作品上，此厅可谓本次展览最精华的部分，展出了由四大神兽（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）组成的村上隆版的《平安京》。

此时，我才领会了策展人的意图，入口处的逼仄是为了烘托展览的高潮而采用的“欲扬先抑”的手法。而之前入口处采用如此狭窄的间距，实际上也是逼迫观众近距离地观赏，那幅长达12米的《洛中洛外图屏风》是村上隆对经典的一次再创作，在原来的画作上增加了村上隆颇具标识性的许多幽灵精怪。这种特定空间的设置，相当于强迫现场观众留意村上隆再创作过程中的各种“阴谋诡计”和细节，否则很容易被忽视。此展虽然被称为村上隆的大型个展，但绝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个展，而是由村上隆工作室集体创作完成的。展览最后的名单就像电影片尾的字幕一样长，所以它其实是一种工业生产，以一位偶像级艺术家为核心而进行的体系化生产、经营与运作。

四

此行最后一站是神户。赫赫有名的神户牛肉对我的吸引力远没有兵库县立美术馆来得大。这是一座位于神户海边的美术馆，由著名的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设计。当我步入展馆时，真的误以为来到了国内顺德的“和美术馆”——对，两家美术馆都有旋转楼梯，样子太像了。大概是为了调和这栋清水混凝土建筑的素朴与淡漠，室内外公共空间均采用了彩色，有的是卡通形象，有的是动态的公共艺术作品。色彩与动态的加入让空间流动起来，充满了生机与活力。表面上看，这栋依山傍海的美术馆耸立在神户海岸线上，很是壮观气派。实际上，对于兵库县、对于神户而言，这幢美术馆的建筑体量真的太大了。我注意到，这家美术馆的很多展厅关闭着，没有正常使用，所以让人感到大而空，再加上室内外墙面大量使用清水混凝土，给人冷漠与疏离之感。

去兵库县立美术馆的理由，除了安藤忠雄，还有吴昌硕。为纪念吴昌硕诞辰180周年，日本今年有4家博物馆与美术馆联合举办了至今日本最大型的吴昌硕特展“吴昌硕的世界”。兵库县立美术馆展出的吴昌硕作品其实并不多，有十余件。也因为这个原因，展馆将重点放在以吴昌硕为代表的“海上画派与西泠印社”上。这也给我们提供了一条策展思路，即如何扬长避短，立足于现有条件做出有特色的展览。

过去30多年，国内美术馆的发展非常迅猛，我们通过不断引进高质量的展览，或者走出去参访学习的方式，日趋缩短与欧美和日本等地同行的水平差距。美术馆行业作为重要的文化事业，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，我们不仅需要不断地在学习和借鉴过程中提升自己，还需要不断沉淀和积累自己的经验，走出具有自己特色的中国美术馆发展之路。

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