艺术创作不妨多一些批判精神

2024-04-15 09:17:28 来源：文汇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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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所有文明中，艺术都跟美相关，跟风雅品位与彬彬教养相关。那它就获得了豁免批判的权利吗？完全不是这样的。

艺术本身就具有批判精神，尤其是艺术创造，创造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反思，就是批判。新东西出现，不就是对旧东西的一种最好的批判吗？人类文明需要在批判中，开生面，创新局。黑格尔讲绝对精神在艺术中，通过“正反合”辩证法，从象征主义到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，从宗教到艺术再到哲学，这过程就是以批判和创新实现的。范景中讲艺术作为文明最核心的范畴，是文明极为重要的部分，如果文明缺少了艺术，文明基本上无法赋形，十之七八就没有了。所以在这个意义上，艺术中的批判和创造精神，也是文明生生不息的创新精神的活水源头。因此探究与倡扬艺术的批判精神尤为重要，而艺术内在本身的批判精神，至少体现在五个层面：

其一，艺术流派之间的批判。艺术史上此流派对彼流派，是充满批判精神的。中国艺术史上，像江南的董巨画派，跟以荆关、范李为首的北方画派，双峰并峙，风格迥异。董巨画派烟雨迷茫，江南淡远，以披麻皴为主，北方画派以土石为主，雨点皴、卷云皴，厚重雄伟，一种求势力，一个讲远韵。再如明代的吴门画派和浙派之间也是如此。画派之间各有竞争，但从某种意义上讲，互相竞争意味着批判，也意味着创造，艺术史才能是松动的，千姿百态的，百花齐放的。流派成为流派，必须具有批判性，有了批判性，才能创新，才能有自我之面目的美学风格、技法语言，才能站定脚跟，形成自己的流派特点。这种批判可以是不同时代的、纵向的，也可以是同一个时代的、横向的。西方艺术中浪漫主义对学院派新古典主义的批判，德拉克洛瓦和安格尔之争，就是横向意义上的批判。

其二，今人对古人的批判。艺术要发展，艺术总是要书写新的东西，艺术史总是通过扬弃，而不是抛弃，在对古人的批判中，与古为新，进行对话创新。比如元代赵孟頫提倡古意论，认为南宋绘画太刻露，所批判的就是南宋的艺术传统，提倡回到北宋的艺术传统，甚至更前的晋唐传统。他领导的元代画坛的绘画风格基本上没有南宋绘画风格的影子，元代的艺术比较柔润，画面中没有斧劈皴的凌厉与暴露，用笔多以披麻皴为主。从整体风格上讲，元四家都属于内敛的、温润的，蕴藉深远；而南宋绘画则属于比较雄壮的、刻削的。这也是一种批判。是当时的“今人”赵孟頫对古人（南宋）艺术风格的批判。西方也是如此，从整个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开始，自印象派到后印象派，一直到立体主义，再到各种抽象主义，基本上都是通过否定、批判前人的艺术流派风格，从而建立自己的风格。现代主义艺术最核心的精神就是艺术的批判精神，把创新永远放在最重要的位置。

其三，今我对昔我的批判，即今天之我对过去之我的批判，这是从艺术家个体本身的创造角度来讲的。毕加索便是最好的例子，当自己的一种艺术风格流行开来，成为风尚之后，他便开始创造一种新的风格。毕加索从蓝色时期到玫瑰色（粉色）时期，到后面的立体主义时期，再到综合立体主义时期等，就是今我对昔我的批判。中国的齐白石也是如此，衰年变法。什么是衰年变法？六十岁以后的齐白石批判六十岁以前的齐白石，从而找到自己的新面貌，“半如儿女半风云”，形成自己的“红花墨叶派”风格。

今我对昔我的批判是一种重要的批判，时代悲欢苦乐在流变，艺术家今我昔我生命体验必然沉浮变换，真诚的艺术家一定会直面这种变化，从而在创造上有所回应。所有严肃的艺术家都在秉持这种批判，不然艺术家只会跟着外在的、表皮的因素随波逐流，或被权力操控，或被资本洪流裹卷，从而无法实现真正的自我创造。看看徐冰的艺术创作历程，从上世纪80年代《天书》开始就声名鹊起，到后面的《地书》《英文书法》，装置艺术作品《引力剧场》、剧情长片《蜻蜓之眼》等作品出现，他一直在自己原有成熟艺术语言基础上，不停地进行反思，进行创造，没有墨守成规，这在中国当代艺术中难能可贵。

其四，媒介之间的批判，即一种媒介对另外一种媒介的艺术批判。随着媒介更换，艺术的内容和形式必然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，批判与新变自在其中。从架上绘画到非架上绘画，如摄影，是一种批判，摄影发明对具象绘画影响巨大，绘画传统写实功能受到挑战，抽象绘画由此出现。从摄影到电影，又是一种批判。

电影其实是对其他媒介的综合和批判之后出现的一种新艺术形态。电影既包含绘画、摄影元素，又有音乐、舞蹈元素，还有文学、戏剧，电影将各种元素组合融创，所形成的时空观非常独特，与传统造型艺术判然有别。像绘画的空间，无论是仰观俯察的游视空间，还是焦点透视的空间，以及压缩拼贴的空间，在电影中都可以轻松实现。除了空间，电影中的时间也有所改变。电影出现后，原来造型艺术进化论式的线性时间观发生变化，电影既可以是文学的线性时间，也可以形成循环时间，还可以是交错时间。又如立体主义绘画，通过将各种视角里支离破碎的元素，进行组合拼贴，还可将时间性带入其中，这种时空方式也可以融入电影中，蒙太奇剪辑即是。所以仔细推敲，可以发现，电影具有非常强大的整合生成能力，电影不是把美术、文学等简单拼凑，简单叠加，而是将每一种媒介语言融化后，形成自己的“格式塔”、自己的本体美学语言与本体思维方式。电影，就是一种媒介对另外媒介批判的典型案例。

其五，对艺术的体制“艺术界”批判，即对艺术品生产、传播、消费、反馈诸多环节及其惯习像网一样密织的艺术界体制进行批判。博伊斯的《给卡塞尔的七千棵橡树》，既批判了艺术审美自律的经典定义，“艺术必须介入生活”，又批判了精英艺术的专业天才观，“人人都是艺术家”，可谓当代艺术精神的精义展现；又如克里斯托夫妇的大地艺术、包裹艺术（《包围岛屿》《峡谷垂帘》《包裹帝国大厦》）等，创造与展陈在大地之上，靠照片留存，拒绝商业赞助，不进艺术市场，也不进入展览馆，彰显自由精神，这也是批判“艺术界”的自然结果。

归根结底，艺术的自由精神是所有批判的最核心的源头。批判其实是对边界的一种超越，包括对某一个流派、一个时代、一种风格、一个视野的边界超越，任何边界都是有限的，带有束缚性的。艺术最核心的精神就是自由精神，就是庄子所说的解衣般礴，无待而游。自由精神最体现在对无限性的追求上，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对自我的批判，对美的近乎疯狂的追求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，中国艺术对天地精神的追求，西方艺术对神性境界的眺望与求索，凡此诸种，都是无止境的，没有边界的，是对无限世界的追求。要对“无”的世界进行追求，就必须突破所有的边界。以此为标尺，观照所有艺术创造，便是艺术批判最高的境界。

作者：王新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云南大学文学院教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