化作那朵荷

2024-07-30 09:00:52 来源：北京晚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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浩荡歌声

古人多么浪漫，给各个月份都选定了花神，还为花儿们设定了生日。阴历六月的花神是荷花，阴历六月二十四日则是荷花生日。这一天，许多地方的男女老少都会到荷花池畔，为荷花庆祝寿诞。

美好的芙蓉仙子让人赏心悦目，画家们也常会在这一天举行雅集，赏荷花、画荷花。不同人眼中，荷花也是风采各异的，在情感丰富的画家们的笔下，荷花更是各有个性风貌，或恣肆、或古艳、或超逸、或高华，那是画家心性和荷花叠影后，重塑的精神形象。

明代画家徐渭的墨荷，都是“破荷”。他善于用水，水稀释了墨，更具流走性，在纸面呈现更多的不确定形态。他用狂草笔法来画荷，笔势淋漓畅快，随性形成枯笔飞白的效果，纵情涂抹交错的荷茎，渲染残破的荷叶，但见满纸的豪纵之气。他画的荷叶，就像揉了破布，蘸了水墨，在纸上晕染出来的。李苦禅为了达到类似效果，也曾用海绵、棉花蘸水墨来画荷叶。徐渭的荷，美在那些破叶子，看上去恣肆草率，却尽显生命的张力。他狂狷傲世，不受羁縻，笔下的荷花也狂放纵逸，生命力就要溢出纸面来了。

“一束出泥香，已觉醉红尘。”这是徐渭在一幅水墨荷花画上的题句。荷花生于污泥，挺出水面，亭亭玉立，芳华照人。她总会经受风吹浪打，叶子还会被冰雹击打得千疮百孔。在徐渭的笔下，荷叶虽然呈现破败的形状，却具有倔强甚至霸悍的气势，这气势蓬蓬勃勃，不可抑制。徐渭在《五月莲花图》上题诗：“五月莲花塞浦头，长竿尺柄插中流。纵令遮得西施面，遮得歌声渡叶不？”长长的茎挺起如盖的荷叶，纵然遮住荷花美如西子的容颜，却挡不住荷花深处传出来的悠扬歌声。诗中说歌声是传自王献之的《桃叶渡歌》，但也不是实指，只是古诗中的用典手法，让诗情更浓郁罢了。

社会、人情构成的种种矛盾纠葛之下，周遭的生存环境常像一张羁縻人心的网罗，也就像荷花出身的泥淖。但人却要放射生命的光华，彰显自由的才情，就像美丽的荷花。徐渭自负于绝世才华，他屡试不第，郁郁不得志。也曾被浙直总督胡宗宪赏识，入其幕府参谋军机，想借此建功立业，可是后来胡被下狱后自杀，徐渭也受到了牵连。他回乡之后，怨愤之下精神分裂，杀死了妻子，还多次自杀，最后在贫病交加中老死家中。

“物不平则鸣”，徐渭满腹的不平，他要把自己的冤抑不平，自己的才思豪情都用笔墨倾泻出来。就像屈原把美人香草拿来，蒲松龄把花妖鬼狐拿来，倾吐自己的孤愤一样，徐渭的墨葡萄、墨荷，都是抒发胸中不平的浩荡歌声。

高洁情怀

明末画家陈洪绶画过很多种花，梅花、桃花、菊花、玉兰、水仙、海棠、萱草花……但荷花是他画得最多、最好的，也许荷花正是他最倾心、用以自况的花吧。传说陈洪绶出生前，一位白发道人来到陈家，把一颗莲子送给了他的父亲，说：“食此得宁馨儿，当如此莲”。于是家人给他取的乳名就叫“莲子”。他年龄大了以后，就自称“老莲”。如今，人们一提到老莲的画，首先想到的就是“高古奇骇”的评价。他的花鸟画，虽不像人物、山水画那样呈现奇异的变形效果，但也有自己的独特范式，我觉的“古艳雅逸”四个字最能概括他的画风，尤其可以来形容他的荷花。

他的荷花，经常在人物画的古瓶中作为插花点缀，他给芳洲居士陆上澜60岁生日祝寿画的《高士持莲图》上，高士持杖而行，身后的侍者手捧插着白荷的古瓶。传统祝寿的画作，画中多以寿桃、灵芝、松柏、山石之类来寓意，老莲却用古瓶中的三朵白荷，来颂赞芳洲居士的高洁情怀。

他的荷花，又总是和怪石画在一起。石，冷峻刚强，千秋不磨；莲，清水芙蓉，高洁明艳。刚与柔、朴与艳互相映发，让荷花显得更加出尘绝伦。《荷花湖石图》上，嶙峋的怪石在在池中兀立，它坚硬奇崛，头角峥嵘。贴着怪石，荷叶荷花高挺而出，两朵半开的荷花在荷叶的掩映之下，一支才露尖尖角的花苞，刚挺出水面一半的高度。各自的半遮半掩、退避揖让，都为了那一朵盛开的荷花，她像佛画里的莲台一样饱满，压得叶柄都弯曲了，于是她向左前方顾盼，露出大半个颜面来，美得不可方物。她的姿态，换了任何一个角度，都不会这样完美。她不能正面对着我们，也不能挺直了向着天上，就得这样，仪态才更淡然，风神才最潇洒，气度才最丰盈。

生命图景

1697年，八大山人应一位名为蕙岩的朋友所请，从农历五月开始创作一幅《河上花图》，花了三个月才完成。画纵高47厘米，横近十三米。这幅巨作中，八大不再以简淡的笔墨来表现，而以疏密结合的构图来展开，正所谓疏可走马，密不透风。山石、荷花、柳枝、兰花、竹树穿插，互相映衬，互相配合，万物并作，静观其妙。画上，八大写了将近二百字的《河上花歌》，用语奇崛，迷离惝恍，还是他一贯让人似懂非懂的奇特意境。“河上花，一千叶，六郎买醉无休歇……博望侯，天般大，叶如梭，在天外，六娘剑术行方迈。团圞八月吴兼会，河上仙人正图画……实相无相，一颗莲花子。吁嗟世界莲花里……”。没有人能逐句清晰阐释他诗句的意思，只有放弃对每一个词句的执着，从大处着眼，结合他的图画，才能体悟他的境界。那是一个类似于仙人世界的灵境，清净、自由，万物自适，无所拘执。正是“一念心清净，处处莲花开。一华一净土，一土一如来。”

石涛写诗形容八大：“金枝玉叶老遗民，笔砚精良迥出尘。兴到写花如戏影，眼空兜率是前身。”八大是明朝皇族，生在明清朝代更迭之际，国破家亡，只能借僧人身份聊以活命，晚年又还俗回归红尘。他并不是大彻大悟者，总是将满腹悲愤形诸笔墨，也常常对变幻的世事、无常的生命发出灵魂诘问。八大晚年画的荷花，寓空相于实相，“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”，让人产生对宇宙、对生命的深沉思考。他将生命体验外化为有尊严、有张力的图像，成为真正的生命图景，孤绝尘外，卓然独立。

高华绝俗

和八大同时代的恽寿平，以没骨花卉留名画史，他几乎把见过的花都画遍了，笔下的群芳清秀逸雅，高华绝俗。他也爱画荷花，曾画过一幅《荷花芦草图》。那是在夏末的池畔，他喝醉了酒，乘着酒兴画了这幅画。也许池中也种着荷花芦苇，他被晚荷的风姿打动，才运笔描摹她的倩影。

毕竟带着醉意，这幅画不像他多数花卉作品那样工细，反倒多了洒脱，有了更多“逸笔”的生动情味。恽寿平是个温雅的人，不像徐渭那样性情激烈，没有豪纵恣肆的笔墨，总是不激不厉，行笔从容自然。这样的带醉放笔，已经算是一种破格了。

画中的荷花，用墨浅淡，枝叶萧疏。浅淡的晕染，不带丝毫“烟火气”，像是心绪自由的流动，似有清气拂拂吹出纸面，让人心神澄澈。画完之后，他自己也觉得“残荷离披，芦草交横，略得荒汀寂寞之致”。他画的画很多，也不对哪一幅特别留意，就随意放在了乱纸残帙中。不知道什么时候，这幅画被一位友人取去了，几年后的一个秋日，朋友拿出这幅画请他看，他有如见故友的欣喜，题跋说“余恍然如房次律（房琯）遇故物于破瓮中也”。

苏轼曾在《破琴诗》引言中说：“旧说，房琯开元中尝宰卢氏，与道士邢和璞出游，过夏口村，入废佛寺，坐古松下。和璞使人凿地，得瓮中所藏娄师德与永禅师书，笑谓琯曰：‘颇忆此耶？’琯因怅然，悟前生之为永师也。”

房琯看到出土破瓮中唐代宰相娄师德写给智永禅师的信，恍然想起自己的前身就是智永禅师。恽寿平用这个典故来形容再见这幅画的心情，也让人对他产生“荷花是前身”的联想。

他少年跟随父亲，置身于反清队伍中，失败后被清浙闽总督陈锦收为养子，却在因缘巧合中偶逢自己的父亲，就设法脱离养父家庭，回到故乡后甘守清贫，以卖画为生，度过了洁身自好的一生。他曾在画跋中写道：“湖中半是芙蕖，人于绿云红香中往来，时天宇无纤埃，月光湛然，金波与绿水相涵，恍若一片碧玉琉璃世界”。这个清净的世界，正像他的精神天地，而他也正像滚滚红尘中不染纤埃的荷花。

荷花是一种神奇的植物。2018年在河南开封北宋地层中挖出来的千年莲子，后来经杭州花圃育荷专家培植后，竟然开出了美丽的花朵。在泥层中沉睡千年的古莲子，她的生命一经绽放，依然美得出尘脱俗，美得清雅绝伦。这些画家笔下的荷花，和现实中的荷花一样，有着千载不灭的生命力。因为，画中的荷花，就是画家的灵魂印记，就是他们长存的精神画像。

电视剧《封神榜》主题曲歌词写道：“愿生命化作那朵莲花，功名利禄全抛下。让百世传颂神的逍遥，我辈只需独占世间潇洒。”我们画荷、赏荷的每个人，都应该在心中种一株荷花，身处滚滚红尘，仍能嫣然开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