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度阅读，可以不这么难吗

2025-03-13 09:38:08 来源：解放日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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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几年，为了让更多人爱上经典书籍、长文本阅读，各平台可谓花招不断。有的打造长达30期的城市“Citywalk+读书活动”，有的把书单与播客节目结合，采取“文字+声音”的形式。

跨媒介尝试，确实吸引了更多人深度阅读，但另一方面，仅仅一个人安静地阅读文字，在这个AI时代，有多难？

爱书及“屋”

过去二十年里，一群人定期在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聚会，反复阅读同一本书——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。关于这个读书会，有一部纪录片。片中一位女士说：“这本小说中发生的一切，在我生命中的某个时刻，我都感受到了，一切。”这句话是否有些夸大其词呢？毕竟，许多人买了它，却只是束之高阁，想读它，却总是翻了几页就没有再读下去。

如何让更多普通读者阅读这本“篇幅太长、句子太难，令人望而生畏”的经典文学作品？中信出版社与上海图书馆联手策划了一个长达30期的阅读项目，时间横跨三年，空间上结合Citywalk的形式，每一期选在一个颇具特色的文化空间中，读者可以一边享受经典阅读的文化盛宴，一边沉浸式体验网红文化空间。一章章往下读，一期期聆听与分享，一个个空间打卡……

“人生很短，普鲁斯特很长，凭自己能力很难读完，所以选择跟随。”一位读者这样表达参加活动的动机。

活动领读人为华东师范大学比较文学系讲师田嘉伟。他曾在法国留学，积累了一系列与法国文学相关的一手资料。讲解时，他同步播放大量生动的照片。有普鲁斯特本人的墓地、晚年病床前的照片等，还有关于各类生活中不起眼的细节，比如法国街头一个雅致的香水店铺，店铺中的设计处处彰显对普鲁斯特的致敬。

田嘉伟的领读并不完全跟着书，而是每期围绕一个话题，旁征博引，介于普及和提高之间。比如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著名开头，是一个失眠者的自述。田嘉伟说，普鲁斯特本人也因疾病饱受睡眠紊乱之苦，他书写“睡眠”不仅因为自己有这样的体验，更是想借睡眠引出其他内容。

还有一期，重点阅读“斯万的爱情”这一部分。田嘉伟在讲解中说，虽然不典型，但它确实折射出世上很多人在恋爱中的知识和经验，演绎出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，所以这一期推送文字回顾稿时的标题为——爱是种近乎幻想的真理。读书会分享结束后，青浦区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带领大家登上屋顶花园，感受春的气息，领略这座如艺术品般的“水上图书馆”独特的魅力。

有一期读书活动，打卡拥有“小故宫”美誉的杨浦区图书馆。图书馆的主建筑美得让人震惊：黄色琉璃瓦、门楼重檐歇山顶、地面红缸砖、屋顶彩绘……90岁“高龄”的古城楼式门楼，显出岁月的张力。

1934年图书馆建造时，著名建筑设计师董大酉期望突破欧美建筑的束缚，从传统建筑中寻找中国现代建筑的出路，将中西方建筑元素有机地融合。如今，在这方空间里聆听《追忆似水年华》，文学仿佛与建筑一起穿越时空，文字连接了中西文化，而空间也连接了人类共同的灵性。

一位读者说，她久闻这座图书馆的大名，冲着打卡目的报名了读书活动。还没看过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她，意外于分享互动有趣，勾起了她的兴趣，决定回家先买一本，能不能看完则没有把握。

也有读者仅仅为了读完这本书而来，惊喜于老建筑空间之美。他感叹说：“我家住松江，一般不会去杨浦。竟然不知道上海还有这样的图书馆，历史底蕴如此丰厚。”

深入“大部头”

“我们想培养长阅读、慢阅读、深阅读。”活动联合发起方之一、上海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坦言。另一家活动发起方中信出版社，于2022年发布过一个“十年之约”的翻译计划：由国内青年译者孔潜独立翻译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。这十年，读者可以一起慢慢等候。

围绕7卷《追忆似水年华》，花三年时间、30期读书活动，只读这一本，到底有没有读者会坚持呢？

一个公认的观点是，深度阅读越来越被网络影响。刷短视频、几分钟看完一本书，各类碎片化、短平快的信息获取方式成为更多年轻人的选择。还有多少人愿意耐着性子、认真读完一部“大部头”经典书？

据统计，一些坚持了十年以上的阅读品牌，读者忠诚度、黏度每况愈下，用户留存率一般不超过20%。所以，策划团队最初就在思考，如何为经典文本的慢阅读注入新鲜血液，让读者每次保持一定的“新鲜感”，看到不一样的东西。

城市漫游这个想法跃然而生。《追忆似水年华》本就带有强烈的“巴黎Citywalk”属性。在城市漫游中，作者笔下的人物时常被某个空间、装饰、音乐、气味勾起回忆，从而开启某个章节。法国文人、艺术家，无论白天黑夜，本就喜欢在城市漫游中寻找灵感。上海这座城市，同样适合漫步、品读。何况，读书之外，人们在不同文化空间中邂逅不同的人、不一样的事物。空间的社交属性，本身也是一种“阅读”对象。

策划方案应运而生：上海市公共图书馆体系包含市、区、街道以及毛细血管似的各基层服务点。不如以一本书为契机，结合中信出版社的出版计划，把文化空间同步推荐给读者，打卡一批图书馆、书房。

从2024年1月至今，这项边读边打卡城市文化空间的活动已经做了13期，本月22日即将举行第14期。除了上海图书馆东馆以外，还打卡过杨浦区图书馆、公园里的青溪书房、有江南园林风貌的青浦区图书馆、在国际上获得荣誉的网红打卡点嘉定区图书馆等。每次读书会，大约有四五十人参加，目前总参与800多人次，线上观看达194069人次，运营中的2个微信读者群有352人，读者黏性强。无论在文化界还是学术界，均好评如潮。根据活动方估计，线下活动冲着打卡和冲着书来的读者，各一半。

“公共阅读和一个人安静阅读，都值得提倡，各有价值。”田嘉伟说。他起初的目的，是想做一些不那么学院化、更贴近公共阅读的讲解。

有时候，中文系学生往往用术语进行阐释而鲜少从个体感性入手。来自五湖四海的读者，从自己生命经验出发，反倒在互动和提问环节带来惊喜。比如近期的话题是围绕书中外婆去世的段落，聊一聊“死亡”。读者中有人分享了亲人的离去、初恋分手后的丧失感、人生中的患得患失，也有人引用柏拉图或其他哲人的哲理，来谈自己对生命的看法，甚至有读者提及奥斯威辛集中营对生命大规模地剥夺。

“专业学生有时候并没有带入自己，用理论来套文本，还可能借助AI帮助。有时很难判断他们究竟有没有认真阅读。”田嘉伟说，而从这些普通读者身上，反倒更能感受到文学疗愈的力量，感受到深度阅读、经典文学最初的魅力。

有一位化学专业的女生，在苏州念书，十分喜欢普鲁斯特。但周边这样的人很少，她一直苦于没有知音。报名活动后，她每月坐火车来上海参加。有一期活动讲到绘画的主题，她问：“哪个画家或流派更贴近普鲁斯特的精神气质？”田嘉伟觉得很有趣，自己此前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。也有一期讲到巴黎城市的文化地标。有读者激动地提到巴黎某些小路和上海很像，书中有些植物就在自家小区里看到过，大家便从巴黎聊到了上海城市空间。

仿佛走过路过的花花草草，就是故事里的事，自己或许也是故事里的人。

古今经典皆寂寞

除了以城市漫游、集体领读来吸引大众看完一本书，播客也成为推广阅读的新媒介。声音，与深度阅读能碰撞出火花吗？

作为一批年轻人茶余饭后“陪伴式”的生活选择，介绍书籍的播客节目不少。2024年12月，中信书店联合播客公社，向阅读文化类播客发起邀约，把50个播客节目里推荐的50本书汇聚起来，形成一份“播客书单”，将这份书单落地展陈到中信书店上海江湾里店中，同时线上与各主播互动，在社交媒体上传播这份可以听的书单。

50本书+50期节目为彼此引流：人们或因为听了播客而去买书，或因为在线下书店看到书，扫一扫二维码，听到了播客节目。

“我们想打破传统的静态阅读方式，将书店的物理空间与数字化音频结合，重新定义现代阅读体验。”项目策划人中信书店创新业务部总经理蔡欣说。

那么，通过声音的力量重塑图书的传播、阅读和分享方式，真的有效吗？

90后女生小晴已经好久没想到看书。日常做家务或吃饭时，她喜欢听播客。正好有一期播客聊到陈冲写的散文集《猫鱼》。她本来对一个明星的书不感兴趣，直到听了这期节目才打破刻板印象。

节目里说起，陈冲写的是自传式散文，内容有童年时上海的老房子、家族四代知识分子结成的记忆史、自己艰难的闯荡经历等，以赤诚和深刻，抒写了无常和永恒。还有金宇澄对这本书的评价和推介，信息生动有趣。“它并不是快速教你读完一本书，而是提供了丰富的场外信息。”小晴说，这期节目扭转了她的刻板印象，让她真的去读《猫鱼》。

仔细查阅，播客节目形成的50本书内容多元，比如有号称“关于死亡的百科全书”《死亡图书馆》，讲述追星的《梦女》，从全球文化、政治、经济角度看待游戏的《嬉游志》，寻花随笔《俱是看花人》等。

“老实说，如果不是偶遇播客节目，我不会主动获取这些书的信息。”小晴说，在节目里与这些书偶遇，有点类似于大学时代在书店闲逛，打发时光，偶然拿起一本，淘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书。

播客也是如此，做家务时，洗漱时，吃饭时，随便点开，声音陪伴式播放。或许就被某个信息、某句话说动，继而去买、去读。

那么，回到最初的问题，在互联网时代，一个人安安静静在家主动找一本书、看完一本书有这么难吗？必须通过多种跨界手段、多媒体信息传播、眼花缭乱的活动策划，才能吸引人对深度阅读发生兴趣吗？

在《追忆似水年华》读书会中，有一位已经退休的读者。他说年轻时读不下去，书就束之高阁。这一放，30年光阴过去。直到去年，看到活动，他忽然意识到，再不读完，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碰了，于是报名参加了读书活动，一期期跟读，把巨著啃下来，在老师带领下，体会到了语言描写的精彩之处。

刚从复旦大学社会学系退休的于海认为，“文字的深度阅读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”，因为它需要专注力、持久力、韧性、理解力，对绝大部分人来说，这些都是难得的品质。

“读出一点味道来，因非功利性的阅读带来更加持久的快乐，需要下功夫。无限风光在险峰，险峰需要不断攀登。”在他看来，大部分人难以独自攀登，所以古今经典皆寂寞。

如果对深度阅读的定义收窄一些，把专业类书籍，或是一些技能类、消遣类书籍排除在外，真正进行深度阅读的人，从来不是大多数。近一个世纪以来，如此深读人数可能根本就没有大幅度增减。

也就是说，社会确实需要一批人，在经典的深度阅读和大众之间构架一座桥梁，做一个比较诚实的“二道贩子”，把饭嚼碎了，喂给更多人。

或时间上分成一期一期，用团队的力量维系人对深读的持久力。或在媒介形式上，补充一些新鲜感，如城市漫游、场外信息介绍、声音类节目扩充等。

从这个角度说，一方面，互联网和AI，加速了信息传播和海量的文字交互，让全民阅读参与人数确实日益增加。时下各类读书活动看起来热闹非凡，数不胜数。但另一方面，我们不能仅仅停留于此。在本已碎片式的阅读上，做更多即使有连续性也依然碎片化的、数字漂亮的推广，显然不够。

全社会需要在深度阅读、长阅读、回归文本本身的阅读上，有更多努力耕耘——虽然它往往看起来很没有效率，也很稀缺。在这个追求到过而不是深入的时代，这样的阅读活动是引向更深思考的一扇门。